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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涯知识库 · 二十四重人格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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接下来的6个星期,瑞琪天天开车载着我在我们家和默瑟医生的诊所之间来回穿梭——前后总共7次之多。前几次,默瑟医生用生理盐水清洗我的鼻窦。这种清洗跟你在牙科诊所看牙齿完全不同。牙科大夫把一茶匙尝起来像泡泡糖的粉红液体送进你的嘴巴,叫你漱漱口,然后吐出来。这跟我在默瑟诊所遭受的折磨,简直不可同日而语。他把一根管子——一端连接着注射器,看起来跟我们烤火鸡用的那种管子一般大小——插进我的牙龈上的一个窟窿,直达我脸颊内的一个坑洞,然后开始注射生理盐水,清洗上颚窦的内壁。整个过程中,我只觉得自己那张脸庞热烘,仿佛火烧一般,但我得一直低着头,面对一只巨大的、用不锈钢制造的钵子。

默瑟医生不断调整抗生素剂量,试图将感染控制住,直到那条绕着我的喉咙的响尾蛇放过了我,悄悄溜走。然后,他把我牙龈上的缺口缝合起来。动过几次手术,我的牙龈所剩无几。默瑟医生不得不重新缝合3次,伤口才不致迸裂。

我被折磨得痛不欲生。传统医学把我的生活弄得乱七八糟——那种感觉,仿佛你突然被放逐到不之地,那儿有一群秃鹰盘旋在天空,伺机扑下来,把你孱弱的身体啄得只剩下一堆白骨。瑞琪的悉心照料,凯尔的膝下承欢,固然让病中的我稍感安慰,但却救不了我。我得设法为自己找出一条活路来。

一个星期四早晨,10点20分,我终于下定决心,无论如何我都要活下去。12月的光从卧室窗口涌进来,把房间里的家具和摆设照耀得白灿灿的。凯尔上学去了。瑞琪一早就上了健身房,这会儿还没回家。整个屋子静悄悄的,只听见暖气机嗡嗡嗡响个不停。我掀开被单,爬到铺的另一侧——瑞琪平日就睡在那儿——慢慢站起来。从窗口眺望出去,眼一花,只见屋前草坪上的积雪洒满白花花的光。我甩了甩双手,在窗前慢跑了几步,活动活动筋骨。

然后,我匆匆穿上破旧的牛仔裤、厚重的黑衣和一双用麂皮制造的绿褐双色旅游鞋。我到浴室转了一圈,但却不想刮子、梳头发。这需要花费太多力。我拖着沉重的脚步,摇摇晃晃走下楼来,打开壁橱,拿出一件灰色羊大衣和一双黑手套——那是瑞琪在波士顿“路易斯专卖店”替我买的。费了老大的劲儿,终于把大衣和手套穿戴在身上。装束妥当后,我才打开前门。

深深吸了一口气,我迈步走到门廊上。冷飕飕的空气迎面扑过来,刮到我的脸颊上,使我想起小时候,在学校上课不听话,老师飕地出戒尺,叭的一声敲打在我面前的书桌上。我突然发觉我忘了带钥匙。一转身,我又走回厨房,从钥匙架上拿下我们家那辆银色沃尔沃旅行车的钥匙。如果我走到车子旁才想起忘了带钥匙,那我今天肯定走不成了,因为光是穿上大衣,就已经耗费掉大半的力,哪里还有力气走回厨房去呢。

拿了钥匙,我又走进寒冷的空气中,踩着石阶,沿着小道(瑞琪已经把昨夜降下的好几英寸积雪铲除掉)一路走出家门,然后又踩着用十根铁路枕木铺成的台阶,一步挨着一步,走到车子旁。我心里早就想好了一个计划。

我已经有两个多月没开过车子了,心里真担心,我到底有没有能力,控制好这部沃尔沃车。我发动引擎,开了约摸200英尺,在车道尽头停下来。很好,车子停得很好。我向右转,驶进我们社区那条街道,一连开了4英里进入市中心。在“停车购物”牌子前,我向右转,把车子开进购物中心的停车场。这座小小的、狭长的购物中心有一间熟食店、一间发廊、一家房地产公司、一间益智玩具店、一家酒铺和一间健康食品店。我在“天然健康食品公司”门前停下车子,幸好没有撞翻什么东西。我喘着气,挣扎着钻出车门,小心翼翼地踏上人行道,走进这间铺子。

店面很小,约摸12乘30英尺,却堆放着足够摆满整座超级市场的健康食品。一排排货物,几乎直堆叠到天花板上。整个店堂只有足够的空间让一个人转身。右边,柜台后面坐着一个骨瘦如柴的女孩,约摸18岁,一头又长又直的褐色发丝看起来脏兮兮——我猜,自从布什总统访问东京,在国宴上晕倒,把满嘴食物呕吐到日本首相身上后,这个女孩最多只洗过两次头发。一跨进店门,我就看见她手里握着一块特大号意大利三明治,伸到嘴巴里狠狠咬了一口——我猜,这个三明治是从隔壁那家熟食店买来的。看见我走进来,她赶紧把三明治放在柜台上,用包装纸垫着,暂时停止咀嚼。她瞅着我,耸耸肩膀,嘴巴里含含糊糊打个招呼,“呃唔,早。”

“你吃的是健康三明治吗?”我只能使用我那半边还运作正常的脸颊,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。

她笑了笑——那副笑容不由得让我联想到蜡制的水果——然后鼓起她那两只塞满三明治的腮帮,愣愣地瞪着我。“我男朋友在三明治店打工。”她含含混混地说,然后又开始咀嚼嘴巴里的食物。我瞄了瞄柜台上放着的三明治,旁边还摆着一袋炸薯片和一杯葡萄汽水。天啊,这是哪门子的健康食品。

我感到浑身酸软无力,真想找个东西支撑身体,但我又担心,如果我把手伸出去碰触店里的任何物件,一场多米诺骨牌效应肯定就会发生,满店堆放的商品稀里哗啦,全都会垮下来,散落一地。

“我需要帮助。”我告诉店里的女孩。“我想找一位专研机能整体医学的医生看病。你们店里有没有一份名单,让我参考?”我的脸庞疼痛不堪,牙龈里的缝线不断刺戳我的脸颊。

女孩摇摇头,猛一吞,把嘴巴里的三明治全都咽进肚子里,然后才回答我的问题,“我们店里没有名单,但我知道有一位名叫汉娜的女士,她认识这附近的每一位大夫,也许她能帮上你的忙!汉娜就住在第226号公路旁的‘日内瓦农庄’。”

农庄距离这儿大约只有5英里。女孩告诉我怎么走。我向她道谢,然后缩起肩膀,转身走出店门,一路蹑白蹑脚以免碰撞到任何东西。

按照女孩的指示,不到10分钟我就找到了这个地方。日内瓦农庄是一栋充满乡野风味的单层小屋。大约30英尺外,矗立着另一栋外观相似、但规模大些的农舍。日内瓦农庄坐落在市郊,我开着车子,沿着一条狭窄的双车道行驶,转入一条碎石路,抬头一望,就看到了100英尺外的农庄。

我来到农舍前,看见门上镶着一块块凸起的木块,上头挂着一面红白两色的塑料牌子“营业中”。现在是上午11点30分,早已经到了我的午睡时间,但我今天必须完成一项使命才能回去。一拐一拐,我踩着台阶走到门前,一头钻了进去。推开大门时,我听见门楣上挂着的一串铃铛叮叮当当响起来,反手关上大门,我又听见铃声响起。前脚才跨过门槛,一股热腾腾的橘子和药草香迎面扑来。仔细一瞧,只见柜台上摆着一个小电炉,炉子上放着一只茶壶,一缕缕水蒸气不断地从壶嘴喷冒出来,弥漫了整间农舍。

柜台后面站着一位身材高大壮实、外表看起来约摸40多岁的妇人。她身上穿着白汗衫和工作服。我走进去时,她手里拿着一只勺子,舀起一些草药放到磅秤上。她那张脸庞洗得很干净,脂粉不施,满头灰褐色长发丝束成一束马尾,垂挂在脖子后。听见脚步声,她不慌不忙抬起头来,用她那双清亮的蓝眼睛,望着我,脸庞上绽放出馨的笑容。我在她的笑靥中看到一分自信和慈。这个妇人肯定就是汉娜。

“嗨!”她先打招呼。

“嗨!”我点点头。

汉娜右手握着那只用金属做的勺子,好一会儿没吭声,只是乜起眼睛打量我。忽然,她摇摇头,脸上的笑容倏地消失了。她把勺子放在柜台上。

“你病得很重哦!”她着浓重的瑞士口音说。听她这么一说,我的眼泪差点夺眶而出。我深深吸了一口气,幽幽叹息一声,点点头。

“‘天然健康食品公司’的一个女孩子告诉我,你也许可以帮我介绍一位在这附近开业的治疗机能整体病症的医生。你就是汉娜吧?”

她点点头:“我就是。”

“我刚动过鼻窦手术,身体状况一直很差。你知道有谁能帮我的忙吗?”

“唔。”汉娜又点了点头。“我家里有一份名单。我这就去拿给你吧。”

汉娜走到门口,倏地回过头来,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似的。她把头探进门里,伸出一只胳臂指了指柜台上摆着的茶壶,对我说:“想喝茶就自己倒哪,甭客气。”说完她就走了。

“谢谢!”我扯起嗓门大声说,但汉娜早就跑到她居住的那栋农舍去了。她煮的青草茶闻起来很香,但这会儿我觉得身体越来越虚弱,什么东西都喝不下。我必须马上回家,否则我就得向汉娜借一张帆布,在她家后房歇息一会儿了。在这种情况下,我哪还有工夫跟汉娜喝茶、聊天呢。

我打起神,浏览这间小铺子。店堂里摆着大约15只橡木桶,里头装着各式各样的茶叶和谷类食品。其中一面墙壁嵌着好几排橡木箱子,看起来小珑的,里头装着上百种不同的草药。另一面墙壁旁边,摆着一个低矮的架子,上面挂着6本专门探讨和介绍机能整体的刊物。我想拿起一本来看,但却弯不下腰来。

不到一分钟,汉娜就把名单拿了来。她绕过柜台走到我身旁,翻开第一页,伸出食指,从开头第一个名字一路往下寻觅,终于找到了她认为值得向我推荐的那们大夫——医学博士劳埃德?克塞勒。

汉娜竖起手指头,在纸上敲了两下,望着我说:“这可是一位名医哦!他在剑桥开业,慕名求医的病人多得不得了。他原本是神病学家,后来因为女儿得了重病,才开始研究自然疗法。我把他的姓名写下来给你吧。”

“多谢了!”我倚靠在柜台上,撑住虚软无力的身体。

汉娜拿出一本黏答答脏兮兮的便条纸,写下姓名和电话号码,撕下来递到我手中,然后用她那双慈蔼的蓝眼睛,仔细打量我。“赶快回家去休息吧!别忘了给这位大夫打个电话。”

“我会打电话的。”我点点头,使劲挤出一丝笑容来。“谢谢你,汉娜。”

走出门口,我听见门楣上挂着的铃铛叮叮当当响起来。风迎面吹来,冷飕飕地穿过我的皮肤,直渗入我的肺腑。我忽然感到一阵晕眩,赶紧钻进车子,一屁股坐下来,整个人瘫软在驾驶座上。

一路小心翼翼,我总算平平安安把车子开到家门口,然后踩着楼梯一拐一拐走到楼上,衣服也没脱,就一头栽倒在上,昏睡了过去。

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

整个冬季,我一拖再拖,终究没给克塞勒医生打电话。我猜,大概是因为我的个太过倔强,不愿放松自己,给自己一个机会,让大夫给我治疗。在瑞琪无比柔、细心的照料下,我终于回到公司上班。虽然工作量大大减少,我总算重返工作岗位。然而,到了3月,我的健康又亮起了红灯,心情登时又跌落到谷底,就像一条躲藏在泥巴路上四轮车遗留下的辙迹中的蛇。有一天在机场,我弯不下腰,打开旅行袋拿东西,好久好久却挺不起腰杆。到了这个时候,我才决定打个电话给克塞勒医生。

两个星期后,我终于出现在克塞勒诊所。汉娜说的一点都不夸张。这家伙果然是个名医,生意好得不得了,简直可以用门庭若市来形容。诊所开在一栋现代化办公大楼中,占据半个楼面,员工超过20人,包括一位营养学家、一位医生助理和一们针灸大夫,加上一群医生、护士和化验员。此外,诊所内还开设了一间健康食品店,光是店员就有好几个人。

第一次看见克塞勒医生,他正站在他那张巨大的桃木办公桌后面,手里捧着一杯看起来像沼泽水的东西。这间办公室非常宽敞,墙上嵌着名贵的桃木镶板。这会儿,克塞勒医生面对着长长一排落地玻璃窗,慢慢喝完手里那杯东西,然后放下杯子,掏出一条白手绢,轻轻擦拭着嘴唇。他伸出手来,跟我握了一握,脸上绽露出冷冰冰的笑容。接着,他挥挥手,示意我在他的对面坐下来。办公桌前摆着3把椅子,是专门给病人或客人坐的。

克塞勒医生年约50,身材高瘦,脸色苍白,一头鬈曲的白发使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得多。他拿出我的病历——那是他的助理花了一个钟头,从我嘴里盘问出来的——一面浏览,一面询问我的症状和饮食。让我感到惊讶的是,他没做任何检查就直接了当地说,他医得好我的病。就那么干脆。怀抱着一线希望,我向他保证,不管他要我做什么,我都会尽力配合。

最初的几个星期,克塞勒医生要求我严格节制饮食,同时要我服用各种不同的维他命、酶、免疫系统增强剂和祛毒剂。在他的安排下,我接受食物过敏测试,结果发现,我对一百多种不同的食物——包括小麦和所有制品——都会起过敏反应。说了令人难以置信,根据克塞勒医生的诊断,我的鼻窦受到感染,全都是因为我吃了会让我起过敏反应的食物。

这些日子来,默瑟医生把几十种不同的抗生毒灌下我的喉咙,结果,我的免疫系统被整得千疮百孔,虚弱不堪,连应付感冒这类小病的力量都没有。更要命的是,默瑟从没告诉我抗生素要跟“嗜酸菌”一起服用,结果让我患了严重的念珠菌感染。倘若不及早治疗,这种病搞不好会要我的命。

让我感到惊慌的是,刚接受克塞勒医生治疗时,我竟然觉得身体比以前更加虚弱——感觉上,仿佛有一种不知什么名堂的毒药,在我血管中四处流窜不停。克塞勒医生告诉我,这种情况是可能会发生的,但只要我遵照他的规定饮食,不要一时想不开,跑到桥上跳河,再过几天我肯定会觉得好过些。于是我咬紧牙关,苦撑下去——老实说,那一阵子我每天都想伸出手来,掐住这家伙的喉咙,活生生把他勒死。就这样熬过了两个月,果然,那一群盘旋在天空中、准备扑下来啄食我首的秃鹰,看看没什么好处,全都飞走了。

整个春季和夏季,我严格遵守克塞勒医生的规定,节制饮食——就算你给我十块钱,我也不会去碰那令人垂涎三尺的干酪牛肉三明治。秋天来临时,我的身体几乎完全康复了,气色也好多了,至少看起来像个人样。我恢复正常作息。在这座我居住了一辈子的城镇行走,我不会再迷路了。有一天,我甚至陪我儿子玩起“太空中的醉鬼”游戏来。我高兴得流下了眼泪。玩这游戏时,瑞琪不在家,否则她肯定会陪我一起器。后来听我说起这件事,她激动得把我搂进怀里——紧紧地、用力地,不再害怕把我那虚弱的身体压扁或折断。

瑞琪也变了——变得比往常更有活力,走起路来脚步更加轻快,仿佛学期就要结束,暑假即将来临似的。

她终于把她的男人找回来了……至少她是这么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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